博物馆展示需要更新和突破的几个理念
陆建松
自1997年国家文物局实施“全国博物馆十大精品陈列”评选以来，全国博物馆积极举办陈列展览，努力创新展示教育的内容、形式和手段，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精品陈列展览开始增多。在数量增长的同时［1］，展览的学术、文化、科技含量和艺术感染力也相应提高。但另一方面，我们也清醒地认识到，除少量博物馆的陈列展览外，我国大部分博物馆的陈列展览依然面临吸引不了观众的尴尬境地。个中原因比较复杂，主要是我国博物馆陈列展览的总体水平依然不高，展览选题和展示手法难以激发、保持观众参观的欲望，展览内容缺乏思想性、知识性、教育性和科学性等。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国博物馆陈列展览展示理念落后。因此，为了提升我国博物馆陈列展览的水平，我们亟待更新和突破当下的一些展示理念。
一 我们该选择怎样的陈列展览模式？
博物馆陈列展览多种多样，各具特点。按照展览展出的时间长短分为常设展览和临时展览（特展）；按照展览内容的属性分为艺术类展览、历史类展览、人物类展览以及科技类展览、自然历史类展览等；但按照展览的传播目的和构造分，归根结底只有两类展览——审美型展览和叙事型主题展览。
所谓审美型展览，是指以审美为诉求的文物艺术品展览。这类展览强调艺术品本身美的呈现，在展示方式上一般采用美学价值展示法，即强调突出文物艺术品本身的展示，强调展示艺术品的美学价值，关注的焦点是艺术品的外貌——造型美、装饰美、色彩美、质感美，旨在给人以美的享受，进行美学教育。例如卢浮宫博物馆的维纳斯雕像展和蒙娜丽莎绘画展，上海博物馆的书画展和陶瓷展等。这类展览必须使用真品，并要以艺术品为中心，照明设计和展示道具设计都要以彰显艺术品为目的，一般较少甚至不利用辅助展品，不要求有严密的内容逻辑结构及其结构层次安排。
所谓叙事型主题展览，是指有明确主题思想统领的，有严密的内容逻辑结构及其结构层次安排的叙述性展览；或是为了传达一种文化、一种自然现象、一个人物或事件、一段历史等。通俗地讲，叙事性展览就是讲故事，一般要有故事线或剧本策划来发展主题，并且剧本要强调故事意识流，根据故事意识流选择和组织相互关联的展品，强调展示元素（实物、图文版和辅助展品）之间的联系。叙事型展览不同于单独物品呈现的文物艺术品展览，其最佳的表现方式是讲故事。为了有效地阐释展览的主题和内容，除了文物标本和图文版外，往往采用大量二维或三维的辅助艺术品以及数字媒体和科技装置，并强调四者的信息组团、相互映衬，共同说明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是关于人物的、事件的、地方历史的、行业历史的、自然生态的、科技知识的等。较之审美型艺术品展览，这类展览需要精心的内容剧本策划，例如深圳博物馆的“深圳改革开放史展览”、山西博物院的“晋魂”、邓小平故居的“邓小平生平展”、浙江自然博物馆的“丰富奇异的生物世界”、杭州中国湿地博物馆的“中国湿地”等。
但从各地的展览情况看，我们往往混淆这两种展览模式，以致它们既不像叙事型主题展览也不像审美型文物艺术品展览。一些展览虽然从标题看是叙事型主题展览，但从展品及其表现手法看却是文物艺术品展览，往往是大量文物的堆砌，很少用辅助艺术品阐释；另外一些展览，从标题看是审美型文物艺术品展览，但从表现手法看又像是叙事型主题展览，大量利用辅助艺术品和复制品。
采用哪种陈列展览模式是展览筹建中应该首先思考和论证的一个大问题，但各地博物馆在展览建设中很少这样做。本人认为，采用哪种陈列展览模式主要取决于每个博物馆的性质和收藏。艺术类博物馆以及有丰富精美文物艺术品收藏的博物馆，可以采用审美为导向的文物艺术品展览，例如上海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等；而那些非艺术类博物馆或文物艺术品收藏不够丰富的博物馆，例如地方历史博物馆、人物事件类博物馆以及自然科技类博物馆，则适宜采用叙事型主题展览。除了省级以上大馆外，我国各地中小博物馆普遍收藏不够丰富和精美，而且藏品单一、同质化程度高。如果采用审美为导向的文物艺术品展览，一方面会因其没有足够丰富精美的文物艺术品支撑而不足以吸引观众，另一方面有可能出现严重的“千馆一面”的同质化现象。因此，目前我国大部分地方中小博物馆更应该采用叙事型主题展览，通过文物标本、图文版、二维和三维辅助艺术品以及多媒体和科技装置的组团演绎，讲述当地的历史文化故事。这样的展览，因其通俗易懂、富有个性，并有很好的视觉效果、阐释能力和现场感而深受普通观众的欢迎，特别适合现阶段文化教育水平和艺术鉴赏水平不太高的普通百姓。
二 博物馆陈列展览的核心特征是什么？
博物馆展览是一个基于传播学和教育学的，集学术文化、思想知识和审美于一体的，面向大众的思想观点、知识信息、文化艺术和价值情感的传播载体。除了实物性、直观性等特点外，博物馆展览有三个核心特征：一是科学性和真实性，二是知识性和教育性，三是趣味性和娱乐性。
科学性和真实性是博物馆展览的前提。博物馆展览的建设要有扎实的学术支撑，要以文物标本和学术研究成果为基础。第一，博物馆展览应以真实的文物标本为基础；第二，展览提出的观点、思想、知识和信息都必须建立在科学的学术研究成果之上；第三，图文版面的设计、艺术的或科学的辅助展品的创作等，也都必须以科学的学术研究成果和客观真实的文物标本为基础，是有依据的还原、创作和重构。没有科学性和真实性作保证的博物馆展览，必然不是一个真正的博物馆展览。
知识性和教育性是博物馆展览的核心和目的。博物馆展览的目的和宗旨是进行知识普及和文化传播，旨在向受众传达观念和思想、信息和知识、文化和艺术，达到服务公众教育的目的。因此，展览要有文化学术概念和思想知识内涵，能给受众以信息、知识和文化，起到传播观念和思想、信息和知识、文化和艺术的作用，起到公众教育的作用，起到促进文化交流和传播的作用。一个没有思想知识内涵不能发挥知识普及和公共教育作用的博物馆展览，纵然其表现形式花哨，也一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博物馆展览。
趣味性和娱乐性是博物馆展览的手段。博物馆展览要有较高的艺术感染力和观赏性。博物馆是一个非正规教育机构，参观展览是一种寓教于乐式的学习。虽然展览传播的观点和思想、信息和知识是理性的，但作为一种视觉和感性艺术，展览表现的形式应该是感性的。即一个好的博物馆展览，不仅要有思想知识内涵、文化学术概念，还要符合现代人的审美需求。只有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引人入胜的感观效果的展览，才能吸引观众参观；反之，一个学术味过重、枯燥乏味或缺乏趣味性和娱乐性的展览，必定不是一个好的博物馆展览，也不符合博物馆非正规教育机构的性质。
博物馆展览不同于普通建筑装饰工程，也不同于商业会展、迪斯尼乐园。普通装饰工程是办公和居室的环境美化和装饰，例如家庭装饰和办公室装饰；一般商业会展是产品营销和市场推广，例如雷达表展、家具展；迪斯尼乐园是娱乐设施，手段和目的都是娱乐。
如果按照上述博物馆展览的核心特征来考核我国博物馆的展览，显然，很多展览达不到博物馆展览核心特征的要求，特别是辅助展品的设计存在严重的问题。因此，在筹建一个陈列展览时，必须守住博物馆陈列展览核心特征的底线，否则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博物馆陈列展览，至少是一个不合格的博物馆陈列展览。
三 作为非正规教育手段的陈列展览的基本要求是什么？
现代博物馆是一个出于公共教育和利用的目的，对人类及其环境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搜集、整理、保管、研究和展示，最终实现知识传播的非正规教育机构。公众不仅是博物馆的服务对象，也是博物馆的生命所系，为公众和社会的需要和利益服务应该成为博物馆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归宿。评价一个博物馆的价值，不仅要看其收藏的丰富和精优程度，更要看它在鼓励观众参与和学习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因此，现代博物馆应该确立以展示教育和开放服务为核心的博物馆经营新理念，增强为观众和社会服务的意识。
博物馆不同于学校，它是非正规教育机构。非正规教育是在正规教育制度以外所进行的，为成人和儿童有选择地提供学习形式的有组织、有系统的活动，包括各种校外教育、继续教育和岗位培训等。非正规教育是指每个人从日常生活经验和生活环境（家庭、工作单位、社会）中学习和积累知识技能，形成态度和见识的无组织、无系统的终身过程。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the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将非正规学习定义为“自愿且主动引导的终身学习，主要因本身兴趣、好奇心、探索、操作、幻想、任务达成与社群互动等受到激发。非正规学习通常会牵涉到社群互动，尤其是与家庭成员和同伴团体的互动，其中更包含了玩耍这个因子。在博物馆中，非正规学习的发生主要透过计划性展示教育活动和展示导览等方式”［2］。作为非正规教育机构，博物馆具有服务国民教育的独特优势：一是教育对象具有广泛性，是整个社会的广大成员——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何种文化背景或受教育程度；二是以实物为载体，教育手段丰富多彩，强调亲身参与和互动体验，生动直观［3］。
因此，博物馆展示教育要有别于生硬的、程序化的学校教学。但事实上，我国博物馆展示教育，无论从理念还是方法和手段看，距离非正规教育的要求还很远。为了提升博物馆展示教育的亲和力，增强观众参观博物馆的兴趣和动力，我们必须按照非正规教育的要求来提升博物馆展示教育的水平［4］。
首先，要确立博物馆展览是为普通大众而设计的理念，展览的选题、内容、表现方式等必须服从于受众的兴趣和需要，必须把握住观众真正的关注点。只有这样，才能让观众喜欢展览。
其次，要明确博物馆展览是有关知识信息的传播媒介。为此，展览必须有知识性和教育性，或是为了传播一种思想和观念，或是一段历史和一种文化，或是一个人物和事件，或是一种科学原理和知识，并要将之转化为公共知识，即要将学术知识通俗化、理性内容感性化、纯粹知识趣味化、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改变过程。
第三，博物馆展览是一种视觉和感观艺术。虽然展览传播的信息、知识和思想是理性的，但其表现的形式应该是感性的，要通过观众喜欢的视觉和感观元素与观众进行信息和知识的交流。除了娱乐性外，博物馆展览能给观众提供知识和信息，让观众在轻松愉悦中接受知识和教育。
第四，博物馆展览必须为观众创造愉快的体验，娱乐性是观众喜欢的博物馆体验。虽然知识性是博物馆展览的核心和目的，但不排斥博物馆展览的娱乐性。事实上，观众喜欢寓教于乐的博物馆展示，并且娱乐性往往占去观众博物馆体验很大的一部分。对普通观众来说，他们希望参观展览是一种愉快的体验，他们觉得怎么样与他们学习到什么一样重要。但博物馆不是迪斯尼乐园，其娱乐性必须建立在真实性、科学性之上。
第五，要明白观众喜欢说故事式的博物馆展览。今天的观众获取知识、信息的方式与过去不同，他们已不再有耐心去接受所谓系统的、干巴巴的知识传授了，他们希望从故事和情节中去获得知识和信息。因此，博物馆展览要将“文物和史迹”、“知识和信息”融入到情节性、故事性之中，用说故事的技术组织展览的内容，进而达到展览与观众之间知识、观点、信息、感觉和价值的沟通。
第六，观众喜欢在“动手做”中学习，喜欢探索式的展示。静态的展示往往以教条式的标签与观众对话；参与互动展示则是与观众对话，可以起到启发观众，鼓励观众去实践和探索的作用。博物馆展览要鼓励观众动手触摸、观察、操作，体验探索的乐趣，激发其想象与创作的潜力，进而达到向观众解释人文历史、传统技艺、生活形态、自然现象、科学原理的教育目的。好的展示能为观众塑造一个生动活泼、参与性的参观学习环境，能引导观众“耳听、眼看、手动、心跳”，能让观众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和发现，能赋予观众愉快的参观学习经验及更加宽广的想象空间。
第七，观众喜欢临场逼真的体验。在博物馆展览中，要用“真实再现”的手段“有根据地还原、重构”展品的使用环境和背景，如三维空间的实物造景、电脑三维影象虚拟、情景塑造或遗址复原；或让文字记载影像化，给观众“进入历史事件的感觉”；或让遥远的人类历史或自然风貌得以重现，使观众有身临其境般的震撼与感动。
第八，观众喜欢有高科技辅助手段阐释的博物馆展览。要在博物馆展览中充分利用高科技手段增强展览的表现力度，例如，采用多媒体、3D动画、虚拟现实、影像处理等高科技辅助系统，使展示手段突破传统的文字图片加说明的做法，强化展览信息的传播和交流，增强展览的参与性、交互性和趣味性［5］。
四 什么样的展览才是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
什么是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用博物馆学专业术语来讲，就是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应该具有思想知识内涵、文化学术概念并符合当代人审美情趣的展览。
从展览传播目的的角度看，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必定是一个有着明确传播目的并且按照传播目的来系统组织、规划和设计的展览；反之，则必定是一个不成功的展览。
从博物馆展览的展品展项看，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其展品展项的设计和制作必定是符合或遵循博物馆核心特征（科学性和 真实性、知识性和教育性、趣味性和娱乐性）的基本要求。
从普通老百姓参观的角度看，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首先要看得懂，其次有意思并好看，最后能让观众留下印象和记忆。
从博物馆展览的传播激励理论看，一个好的博物馆陈列展览，首先要对观众有吸引力，即展览从主题、内容到表现形式都能激发观众对其产生好奇，引起关注，有参观兴趣，并且喜欢看；其次，要能激发并保持观众持续参观的欲望，即展览要通过一系列亮点和兴奋点的安排，或好玩有趣的参与体验式活动的设计和安排，调动观众的各种多重感官体验包括视觉、听觉、运动、触觉等，持续保持观众的参观欲望；再次，要对观众有教育意义，即展览应当让观众得到学识与经验、知识与信息、情感与价值上的满足和收获；最后，要让观众获得观念和行为上的影响，即展览在具备吸引力和教育意义的基础上，进一步启发观众思考，影响观众的观点和思想，甚至促使其转变信念与态度，并且采取行动，最终实现博物馆展览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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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文博系统博物馆的年展览数从2009年的9204个增至2012年的约两万个。
［2］Dr. Hugh H. Genoways & Lynne M. Ireland著、林洁盈译：《博物馆行政》，台湾五观艺术管理有限公司2007年，第337～338页。
［3］《国家文物局关于将博物馆纳入国民教育体系的调研报告》（内部资料），2010年。
［4］笔者2007年在中国农业博物馆举办的中国博物馆学会“博物馆技术培训班”上讲授《如何为大众策划展览：博物馆展览的理念及展览策划的作业流程》课程，对这一问题作了较为系统的阐述。
［5］陆建松：《讲述当地的故事——吴兴赋：湖州历史与人文陈列筹划的理念与特色》，《中国文化遗产》2006年第6期。
《东南文化》2014年第3期